空庭音书

【青狮子学级】黎明王座(第一部5)

第五幕

 

从某种角度说,英谷莉特的想法很正确,目前确实有人比她更需要担心。

 

希尔凡靠在床头,膝上放了一本精装的硬皮书,将信纸铺在上面,思考要怎么给朋友们写回信。

以这个姿势书写其实很不舒服,不过他高烧刚退,身体还有些虚弱,在医生点头之前,他只好老老实实呆在床上。

 

又有人推门进来——自他醒来,已经有数位侍女打着添水送药的名义跑来献殷勤——希尔凡不胜其烦,又不能表露出来,只好挂上招牌的灿烂微笑,心里盘算着怎么快点把对方打发走。

 

看见来人的一瞬间,希尔凡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。

 

迈克朗走进来,像看着什么可憎的东西一般微微眯起眼:“大小姐真是运气好,这样都能活下来,可喜可贺啊。”

希尔凡冷笑:“是啊,托兄长大人的福。”

 

迈克朗双手抱胸,露出嘲讽的表情:“怎么?不去向老头子哭诉吗?告诉他是怎么一回事,让他把我赶出去。这样才比较合你的心意吧?”

 

“告诉父亲大人是你把我推下井的?还是告诉他两年前你是故意把我独自丢在山里的?或者,”希尔凡面无表情,垂下眼帘,“告诉他其实你一直想杀了我,只是缺乏做到最后一步的勇气?”

他抬眼看向迈克朗,目光陡然锋利如刀剑。

 

他很擅长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,不论是被兄长表达露骨的厌恶时,还是听到女仆们悄悄用谈论猎物的口吻评价自己时,他都可以微笑着粉饰太平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既然无力摆脱命运,那不如微笑着放弃挣扎吧。

抱怨、哭泣、大喊大叫什么的,实在太难看太不堪了。况且,他该向谁表达这些不满呢?作为众人眼中拥有纹章的“天选之子”,有些话说出来只会被认为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。

 

但他现在确实出离愤怒,以至于有些难以自控。原因他自己也不清楚,也许是因为他一上午被打断数次到现在连一封信都没有写完,也许是因为他在冰冷的井水里泡了一个小时以至于现在还浑身无力,也许是因为他敏锐地发现迈克朗抱着手臂的双手微微颤抖——他居然在害怕。

 

迈克朗瞳孔紧缩,随即面露狰狞,似乎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掐死希尔凡。

但他最终还是一步步地后退,一言不发地摔门离去。

希尔凡呆呆地坐了一会儿,深深呼出一口气,摊开了自己的手掌——手心里满是汗水。

有那么一瞬间,他以为迈克朗真的会在暴怒之下杀了自己。

 

在这个家中,缺乏勇气的,从来不只迈克朗一个人。

 

戈迪耶家,驻守王国最北端的领土,世代以防御“北方民族”斯灵的进犯为己任,被授予边境伯爵之位,至今已两百年有余。

在法嘉斯的诸多贵族世家中,戈迪耶是唯一一个在爵位前被冠以封号的家族,也因此备受尊崇,地位甚至可以与某些公爵或侯爵比肩。

 

几乎没有人对此表示不满。

“边境伯爵”的荣光背后,不只有“破裂之枪”的传说,更有北国的风雪与荒漠、将领与士兵们的鲜血与尸骨,漫长岁月中的誓言与坚守。

人们都说,戈迪耶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,因而理应受到世人尊重。

 

幼年时代,希尔凡也曾为自己的家族倍感骄傲。

 

他自出生起,就因为被确认寄宿着纹章而得到了父母的百般宠爱。他的枪术是戈迪耶边境伯爵亲授,一有时间,伯爵就会跟他讲述历代家主的光荣史。在那些故事里,他的祖辈们骁勇善战、坚毅无畏,曾一次又一次打退斯灵的进犯,御敌于国门之外。

 

他曾经十分憧憬那些形象,时常站在楼梯上或走廊里仰望悬挂在那里的家主画像,遥想他们手持“破裂之枪”的英姿,从心底感到热血沸腾。

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。

 

直到有一天,他在家中的藏书室内找到了一本家族史。他废寝忘食,花了三天的时间阅读那些历史,读完却陷入一片迷惘。

 

说实话,那本书文笔优美,但内容却枯燥无趣。书内详尽记录了戈迪耶历代家主的诸多事迹,包括他们的生平、战绩、婚姻、家庭。但希尔凡没有完整地记住其中任何一位,因为每个人的故事都如出一辙:出生、确认纹章、继承家业、被安排结婚、想尽办法诞下有纹章的孩子——有一两位甚至为了这个目的纳了妾室——然后周而复始,宛如某种宿命轮回。

 

书中明明满篇都是戈迪耶边境伯爵,可希尔凡却找不到身为伯爵的那些人的身影,辨不清他们的喜怒哀乐。仿佛他们戴上了一副名为“戈迪耶边境伯爵”的面具,然后就被那面具吞噬掉了,只留下一个个虚幻的影子。

 

自己多年以后也会继承那张面具,成为这些影子中的一个?

 

希尔凡茫然地想着,眼前浮现出这样一片景象:作为戈迪耶边境伯爵的自己沐浴在十杰后裔、“破裂之枪”的持有者、纹章继承人的光辉中,风华正茂一如少年,而作为希尔凡·乔瑟·戈迪耶的自己独坐在黑暗中,苍老得犹如将死之人,形影枯槁,面容模糊。

希尔凡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,觉得手脚有些冰凉。

 

就是如此吧,他们是法嘉斯王国的守门人,守门人的美德是坚忍与沉默,忠诚与奉献。戈迪耶家为了践行自己的誓言确实支付了沉重的代价,那代价里甚至包含了整个家族本身。

 

于是迈克朗理所应当地被放弃,而他理所应当地被套上身为继承人的枷锁,除了他们自己,没有人觉得这个安排有什么问题。而他们虽为此感到愤然,却又没有勇气对命运本身刀剑相向,最终只能将剑锋指向彼此,徒劳挣扎。

想想都觉得讽刺至极。

 

希尔凡自嘲地笑出来,没有温度的笑声空洞地回响在房间中,无人听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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