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庭音书

【青狮子学级】黎明王座(第一部8-10)

第八幕

 

“咱们这种行为是不是不太好?”

“殿下,你也很担心古廉对吧?关心朋友是美德,女神会原谅我们的。”

“但我觉得兄长不会原谅我们的。”

 

希尔凡甩甩手,全然没把古廉会不会原谅他们当回事儿:“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,街上人多,盯紧一点。”

他回头观察情况,随即一愣:“古廉他人呢?”

一个声音凉凉地飘过来:“哦?原来你们是在找我?”

 

帝弥托利、希尔凡、菲力克斯齐齐转身,只见被他们当作跟踪目标的黑发少年正站在他们身后,手压在剑柄上,目光不善,显然随时准备拔剑跟他们好好“谈谈”。

 

出师未捷身先死,他们几个明显没有当暗杀者的潜质。

希尔凡尴尬地笑笑,强行装可爱:“哟,古廉,真是巧啊。”

古廉没说话,手指弹了弹剑柄。

希尔凡开始想后退,帝弥托利上前一步。

“古廉,抱歉。擅自跟着你是我们不好。”他微微皱眉,“但你最近的状态让我们有点担心。”

 

古廉一手叉腰,眉峰挑起:“敢问我什么地方令殿下如此忧心呢?”

帝弥托利摇摇头:“没有必要用这种挑衅的语气。你最近训练的时候偶尔会发呆,我想你自己也注意到了。”

古廉移开目光,态度有些软化:“……训练状态我自己会调整的。”

 

“今天也很奇怪,兄长你居然会跑来逛街。”菲力克斯补充道。

古廉的脸颊有点泛红,但依旧嘴硬:“闲得无聊,我就不能随便逛逛吗?”

 

“你要是逛武具店、马具店倒是很平常,”希尔凡笑得人畜无害,“但糖果店、饰品店、女士服装店似乎不属于这个范畴。”

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古廉的脸上。

古廉的脸终于完全红了。

 

古廉很不情愿地坐在街边的花园里,他到底没有抗过“三堂会审”,该招的全都招了。

一旁的希尔凡倒像是被浇足了水的菜苗,精神奕奕:“原来是想送礼物给英谷莉特啊。哎呀,不愧是订下婚约的人,真令人羡慕。”

“……啧。希尔凡你给我适可而止。”

“别生气嘛,”希尔凡一脸诚恳,“我只是想说,如果你一直在烦恼这个,不如提早找我商量,我可以给你建议啊。”

 

帝弥托利一手抱臂,一手支颐,沉吟着:“送给女性的话,我觉得……”

“殿下的提议否决。”希尔凡飞快打断。

帝弥托利抗议:“我还什么都没说。”

“能给心仪的女孩子送短剑的人的提议,毫无参考价值。”希尔凡的结论下得斩钉截铁。

帝弥托利无话可说。之前艾黛尔贾特突然离开王都,他失去了一位朋友,很是郁闷了一两个月。来访的希尔凡看出端倪,他一时不慎被套出话来,现在动不动就遭到嘲笑。

 

希尔凡坐到古廉身边,拍着古廉肩膀建议:“听我的,送口红吧,女孩子们都喜欢那个。”

古廉思考了一下:“但英谷莉特好像不怎么化妆吧?”

“……哦,也对。”

 

“送花怎么样?”一直沉默的菲力克斯突然开口。

他看见其他三个人都转向他,顿了顿,解释道:“我见过父亲送花给母亲,母亲收到的时候看起来很高兴。”

“这是个好主意!” 希尔凡眼睛一亮,向菲力克斯投去赞赏的目光,“真是人不可貌相,菲力克斯你很有潜力嘛,下次跟我一起去搭讪女孩子吧。”

菲力克斯懒得理他,“啧”了一声转过脸去。

古廉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向希尔凡:“你不要带坏菲力克斯。”

 

约瑟芬的花店开在王都商业街的街角处。

此刻她正如往常一样,给店里的花换水、剪枝,店门上悬挂的铜铃发出“叮铃铃”的响声,四位少年推门走了进来。

这个年纪的顾客对她而言不算少见——王都的魔道学院就在附近,偶尔也会有男学生来买花送给心仪的女孩。她很喜欢这些年轻的客人,他们挑选花朵时的态度认真而青涩,捧着花束离开时的脚步总是很轻快,这令她不禁回忆起年轻时的好时光。

而且今天的这几位年轻人身姿挺拔,面容英俊,夸一句赏心悦目并不为过,如果是他们赠送的鲜花,恐怕不会有多少女孩子能够拒绝。

 

约瑟芬微笑着迎上去,询问领头的黑发少年:“欢迎光临,请问您需要什么?”

对方尚未开口,他身后的红发少年已经笑嘻嘻地抢答:“买花,送未婚……呃!”

古廉面无表情地给了希尔凡一记肘击,向约瑟芬点头致意:“想买一束花。送给……女孩子的。”说完他脸上微微泛红,目光偏向一边。

 

约瑟芬心知肚明,并不去点破:“那么,玫瑰怎么样呢?很多人会把这作为送给女性的首选。”

古廉摇了摇头,略显尴尬地嘟囔:“有点太夸张了。”

“哦,这样,那么……”

约瑟芬又推荐了两三种花,对方都不是很满意,她也有点无奈,于是询问他:“您送花的对象有没有什么比较喜欢的花?”

 

黑发少年挠挠头:“……我也不太清楚。”

——这样也能有未婚妻?贵族吧?

“那她喜欢什么颜色?”

“青绿色。”

约瑟芬的表情僵了一下,又忍不住想笑:“青绿色……如果是叶子还好办,花的话,就很稀少了。”

 

“虽然只是我个人的看法,客人您要不要去亲自采一些呢?”约瑟芬笑笑,真心实意建议,“比起买来的,亲手采摘的鲜花更能表达送花人的诚意,想必您的意中人收到也会开心的吧。”

 

四个人垂头丧气离开花店,都有点一筹莫展。

希尔凡提议要不要去问问英谷莉特本人她喜欢的花,但菲力克斯表示反对,说这样很有可能被英谷莉特知道他们想做什么。

帝弥托利跟着他们走了两步,发现古廉没有跟过来,回头去看,却发现他对着王都的河道正在发呆。

 

古廉指向河面:“那个怎么样?”

 

夏日无风,菲尔帝亚宽阔的河面平滑如镜,翠色的浮萍一簇簇漂浮在镜面上,映出青幽幽的影子,金色的睡莲静静地盛开着,如同沉睡在绿意盎然的梦境中。

古廉看着那些睡莲,脸上流露出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表情:“如果是送给英谷莉特,我觉得那些睡莲会很合适。”

其他三个人相视笑笑,帝弥托利点点头:“我们去找艘船。”

 

他们向河道附近的人家借了一艘小船,一人执一只桨。希尔凡特意叮嘱帝弥托利:“殿下,你千万悠着点,两边力道不平衡是要翻船的。”

进展出奇的顺利。他们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——通常他们凑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总能搞砸点什么。

古廉坐在船头负责指挥和摘花,其他人打下手,一枝枝睡莲很快堆满了船头。众人觉得差不多了,正准备返航,突然听菲力克斯喊:“等等,那边有一朵很漂亮。”

他探身去摘,动作有点急,船身晃了一下,他向着湖面跌下去,吓得其他三个人纷纷伸手去抓他,船身直接向着一边歪了过去。

“菲力克斯你不要动!”

“殿下,稳住你那边!”

“你们都不要晃!”

“啊——!”

……

被惊动的青蛙从莲叶跳到倾覆在河面上的小船底部,抱怨似的向他们发出“呱——”的一声,随即跃入水中,一下子就不见了。

 

回到王城时已是黄昏时分,好不容易采到的睡莲在他们翻船落水时被打散了大半,古廉最终从中挑出了还算完好的两三枝送给了英谷莉特。

想象中的浪漫场景并没有出现。英谷莉特先是被他们几个落汤鸡一般的狼狈相吓了一跳,收到花时虽然露出了很开心的表情,但那并没有维持几秒,就变成了忍俊不禁——没有发展为哈哈大笑大概只是为了给他们留点面子。

 

英谷莉特将睡莲插在公共休息室的玻璃花瓶中,随后急急忙忙去厨房要姜茶。

他们几个简单梳洗,换上干净的家居服,一人裹了一张薄毛毯缩在休息室的沙发上,一时间都有点懒懒的,没有人说话。

窗外夜色渐浓,空气中浮动着睡莲的脉脉清香,但很快就被英谷莉特端来的姜茶的辛辣气息给冲散了。

 

1176年的翠雨节已近尾声,菲尔帝亚的莲花不知忧愁地灼灼盛放,全然不觉即将凋谢的命运。

 

如梦如幻的夏季终于要结束了。

 

第九幕

 

“很壮观吧?”蓝贝尔手执马鞭,指向面前的草原,又有几分惋惜,“可惜已经入秋,如果是春天的话,这里会开满白色的野花,比现在还要美。”

帝弥托利注视着前方,点头赞叹:“现在就已经很美了。”

他们目光所及处,是无边无际的原野,大片的草色已经泛黄,在夕阳下发出金色的光辉,晚风轻轻吹拂,波涛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。

穿过这片草原,前方就是达斯卡。

 

达斯卡位于法嘉斯以北,长久以来与王国的关系和睦,但因为有传闻称其地下埋藏着珍贵的矿藏,也有以格雷曼城主为首的贵族曾提议将其收归为王国领土。

蓝贝尔听完他们的提议,笑了笑:“要出兵征服达斯卡吗?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和罗德利古私下出游达斯卡,那是个很美丽的地方,城镇周围有大片的原野,春天到来的时候会开满鲜花,孩子们在草丛中奔跑,采摘花朵编成花环。”

他望向窗外,微微眯起眼睛,像是在回顾记忆中的风景:“如果攻打那里的话,那些花会被尸骨和鲜血掩埋吧。”

罗德利古点点头:“那景色令人印象深刻,因战争而破坏的话,未免有些不解风情。”

他们君臣二人一唱一和,似乎只是在闲谈少年往事,但国王陛下的反对之意已表露无遗,列席的诸侯都是俊杰,顺势揭过武力征服的提案,转而讨论与达斯卡合作开采矿脉的可行性。

 

计划进展很顺利,达斯卡方面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,为表诚意,蓝贝尔决定亲自率使团与王家骑士团前往达斯卡,以促成合作。顺便也带上了帝弥托利。

“开开眼界,男孩子还是要放养的。”这是蓝贝尔的理由。

 

已来不及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达斯卡的都城,在不熟悉的地区夜晚行军并不是明智的选择,蓝贝尔下令在草原上驻扎一晚,待明早再行启程。

 

在未来很长的一段岁月里,帝弥托利无数次强迫自己回忆达斯卡悲剧的全部经过——为了复仇,他需要抓住一切线索,一分一毫都不能遗漏——但他始终无法完全理解那群神秘的袭击者是如何出现的。

他们仿佛是潜藏在地底的恶魔,在夕阳收拢自己最后一丝光芒时,随着黑暗一同现身,诡秘、可怖、带着某种不祥的死亡气息。

 

法嘉斯的骑士向来以训练有素驰名芙朵拉大陆,即使遭遇突袭,但无人惊慌失措。蓝贝尔迅速指挥后勤人员后退避难,将领们率领各自的士兵建立了层层的防御阵型,帝弥托利和古廉上马,一左一右拱卫在蓝贝尔侧翼。

 

如果是一般的流寇或者盗匪,这个阵容就足以吓退他们,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。黑色的铠甲看不出材质,也没有家纹或任何可供辨认身份的标志,面甲压得很低,显然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的容貌。

 

帝弥托利跟随父亲,与古廉一起从正面迎击敌人。比起躲在众人身后指挥作战,蓝贝尔更喜欢亲上前线,这种行为曾多次被古斯塔夫斥为荒唐至极,但也无疑为军队带来了高涨的士气。

但这一次,胜利的道路并未如预想一般在他们面前开启。

 

敌人的身法迅捷而诡异,武器材质不明,但极其锋利,几乎一击便可穿透薄甲。帝弥托利一枪挑出,钢枪却只在对方的胸甲上划出一串火星。而对方逮到这个机会,手中双刀齐出,飞快斩向帝弥托利座下战马的双腿,血光飞溅,战马前腿尽断,嘶鸣一声,直直跌向前方。帝弥托利在落马的一瞬间调整姿势,就地向前一滚,起身的同时手中钢枪顺势向前一送,这一枪刺在对方没有甲片保护的腰间,终于令对方一声惨叫,倒了下去。

帝弥托利没有喘息的时间,大批的敌人向他们这里发起了进攻。喊杀声逐渐逼近,这意味着战线已经被压缩,他们的防线正在一道接一道地被撕裂。

 

古廉的情况也不比他好多少,他的战马被对方用巨斧直接斩断了头颅,无头的马身倒在血泊里还在抽搐。

蓝贝尔纵马,扬起前蹄,狠狠踏在一个黑甲士兵的前胸上,对方的胸骨发出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他无暇理会,大吼:“收缩阵型!东西两翼向中心靠拢。”

 

惨叫声在这时传来。

帝弥托利将枪抽回来——枪尖带出一道血花,对方捂着喉咙倒下去——转头去看,见到了令他目眦尽裂的一幕。

 

西侧的防线已经彻底被击溃,黑甲的士兵长驱直入,随即开始了一场暴虐的盛宴。他们故意斩向对方的四肢与关节而不是要害,甚至在刺入人体后缓缓转动武器以增加对方的痛苦,一时间战场上血花飞溅,惨呼声四起,而其中夹杂着那群魔鬼的哈哈狂笑。

帝弥托利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瞬间爆掉了。

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某种毫不掩饰的恶意,对方所为仿佛面对的不是身为同族的人类,而是某种可憎的、污秽的存在,就好像碾死蛋糕上爬过的蟑螂,带着无比的痛恨与快意。

 

蓝贝尔的吼声把他惊醒:“帝弥托利,不要发呆!”

他惊觉自己的错误,可是已经来不及了。

一把巨斧已斩向他胸口,他只来得及横枪勉力一挡,一瞬间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发麻,他被撞得直跌出去。

 

蓝贝尔的侧翼空了。

下一个瞬间,黑甲士兵涌上,填补了这个空缺。

 

帝弥托利的视野被染成了血色。

无数刀剑刺在蓝贝尔胸口和背部,他跌下马来,血从口中涌出,而他仍在怒吼:“古廉,带帝弥托利走!”

“快走!不要管我!”

“……报仇。报仇雪恨吧。把杀害我们的人……杀了吧。一个不剩地……消灭吧……!!”

“……所以现在,走!”

黑甲士兵在他背后举起了剑。

 

古廉冲过来,想拖起帝弥托利,但敌人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,迅速形成包围圈。帝弥托利和古廉拼尽全力想要突围,但他们的体力和武器都已经到了极限,最终剑和枪双双崩毁,而敌人的长枪已经毫不客气地刺向帝弥托利。

古廉只来得及扑在帝弥托利身前,但那柄长枪一下就穿透了他们,两个人无力地倒了下去。

“两个污秽的小混蛋。”持枪的士兵骂着,泄愤一般地又举起枪。

旁边的人拉住他:“行了,我们已经在他们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,快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渣滓,一个都不能放过。”

 

帝弥托利觉得自己可能是死了。他漂浮在黑暗中,意识越来越模糊,只能感觉身体渐渐沉下去,再沉下去。

“……下,殿下,帝弥托利!”

脸颊上一阵火辣辣地疼痛,帝弥托利勉强睁开眼,眼前虚影晃了晃,他才辨认出古廉的脸——这很不容易,他表情狰狞,半张脸都被血染红了,看上去就像是从地狱逃出来的恶鬼。

古廉声音嘶哑:“起来,快点!再不走我们就只能被烧死在这里了!”

帝弥托利被近乎粗暴地拽起来,腹部的伤口一阵剧痛,这终于让他清醒了一点,黑甲士兵已经不见,但显然并不是打算放过他们。

 

方才美丽的原野已经化为一片火海,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点燃了,皮肤上能感到烧灼的热度。

古廉扔给他一瓶伤药:“快,洒一点在伤口上,我们得撑到逃出去。”

不能拖累古廉,帝弥托利奋力撑起自己的身体。急救的包扎方法他们都会,两人迅速撕裂衣服包扎了伤口,逆着风向开始逃命。

 

四周浓烟滚滚,他们不得不俯下身前进,潦草包扎的伤口被压迫,令人喘不过气来。但他们只能咬着牙,不敢慢下脚步,火焰蔓延的速度很快,这种时候停下来与自杀无异。

 

古廉在他身边发出逐渐趋于沉重的喘息声——他的伤比帝弥托利要重,能撑到现在只是因为惊人的意志力。帝弥托利拖住他,古廉无力地挣扎了一下,听见帝弥托利说:“不许放弃,我们要一起活下去。”

帝弥托利态度强硬,但头脑中已经一片混乱,只是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古廉。

只要古廉在——

只要他还在——

只要还能救一个人——

他无意识地重复这些想法,试图把心底涌上来的恐惧和绝望感压下去。

 

古廉的脚步越发滞重,帝弥托利假装什么都没有感觉到,心中开始拼命向女神祈祷。

晨祷时的祷告词在他的脑海中回响,而周围爆燃声与惨叫声刮擦着他的耳膜。

 

“女神是天空,女神是大地。”

 

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燃烧,火光跳跃在枯草上,帐篷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,在烈焰中轰然倒塌。

他能感觉脚下一片泥泞,却不敢低头去看——众人流出的鲜血浸染了整片土地。

 

“她处于现在,处于过去,处于将会迎来的时刻。”

 

腹部的伤口每走一步都发出尖锐的疼痛,简直像是行走在地狱中。

 

“她的眼睛会看穿一切,她的耳朵会倾听所有,她的双手会包容全部。”

 

很多人尚未死去,但已无力移动,只能看着烈焰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近,发出喘息与痛苦的哀嚎,如同垂死之人看着死神的镰刀一寸一寸割开自己的喉咙。

“……我不想死。”

“好痛,好热,我不要……谁来救救我……妈……”

 

“那双翼会拯救你的生命,那声音会宽恕你的心灵,女神的加护与你们同在。”

 

……那双翼在哪里?

……女神的加护又在哪里?

大家明明什么都没做错,为什么他们不得不在痛苦中死去啊?!

 

绝望的嘶吼在他的灵魂深处回荡,却无人应答。

 

命运简直像是在嘲讽他们。最后横亘在他们面前的,是一道幽深而陡峭的沟壑。

这宽度不是人类可以跨越的距离,但以自己的力量……帝弥托利猛地去抓古廉的手臂。

但对方比他更快。

古廉抓住帝弥托利,双臂骤然发力,将帝弥托利直直甩了出去。帝弥托利摔落在断崖另一侧,翻滚了半圈,急忙抬头去看古廉。

这个动作耗尽了古廉最后的力量,他未发一言,直挺挺地倒下去,在他身后,火舌无情地舔了上来。

帝弥托利疯了一样想爬起来,伸出手去,伤口爆发出撕裂一般的痛苦,一片黑暗从他的脑海深处涌上来,他什么也不知道了。

 

万里之外的贾拉提雅领。

英谷莉特被雷声惊醒,她披衣而起,将窗帘拉开一线向外张望。

 

紫色的闪电从低垂的云层中直击在原野上,仿佛撕开天空的裂痕。雷声滚滚如千军万马奔涌而来,瓢泼大雨也随之而至,雨滴连续击打在窗户上,留下道道水痕,很快就模糊了外面的景色,似乎漫天漫地无处不在这雨幕之中。

 

英谷莉特放下窗帘,心中感到莫可名状的失落,仿佛这雨再无停歇之时。

 

第十幕

 

消息传来时,希尔凡正在贾拉提雅领做客。

 

职责所在,戈迪耶边境伯爵大部分时间要驻守领地,近年来,他逐渐将一些人际交往、礼尚往来的工作交给了希尔凡。

这项工作对于希尔凡而言是如鱼得水,他现在正坐在贾拉提雅伯爵府上的餐桌旁,跟大家聊得风生水起。

 

“陛下一行应该会在收获祭前回来,殿下说如果顺利的话,希望我们去王都庆祝今年的收获祭。”

英谷莉特点点头:“古廉给我的来信上也提到了这件事。”

希尔凡略显夸张地感叹道:“女神保佑,古斯塔夫大人今年终于放过他们了。”

 

管家在此时急匆匆走进来,俯身将手中的信交给贾拉提雅伯爵,低声道:“王都来信,急件。”

贾拉提雅伯爵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,这种时刻的急件令人有一种不好的预感。他向其他人举杯致歉,离席走到一旁,拆开信件开始阅读。

 

其他人并未在意,继续用餐闲聊,却见贾拉提雅伯爵走回自己的座位,跌坐下来,脸色惨白,拿着信的手一直在颤抖。

众人吓了一跳,伯爵夫人担心地询问:“你还好吧?信上写了什么?”

贾拉提雅伯爵闭上眼冷静了一下,随后开始机械地朗读信的内容。

 

有那么一瞬间,希尔凡感觉自己的大脑似乎无法正常运转了。

他麻木地看着伯爵的嘴唇一张一合,却觉得自己完全无法理解所听到的一切。

伯爵在说什么?

陛下遇刺身亡?帝弥托利重伤?

 

希尔凡下意识地站起来,一把拉开椅子就想往外冲,他需要请人帮忙备快马,立刻前往王都。迈出两步后,他才意识到伯爵后面又说了什么。

古廉……死了?

希尔凡猛地回头去看英谷莉特,却惊悚地发现英谷莉特正一脸平静地喝汤,仿佛什么也没听到。

众人几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,一阵茫然失措后也发现了英谷莉特的异状,目光纷纷集中在她身上,而英谷莉特却似浑然不觉。

 

贾拉提雅伯爵像是怕惊动她一样,小心翼翼地问:“英谷莉特,你……都听见了吧?”

 

“啊。”英谷莉特低着头,刘海垂下来,遮住了她的表情,“但我不相信。”

“古廉才刚刚来信说今年会跟大家一起庆祝收获祭,还说到时会继续教我突刺的技巧,”她发出一声轻笑,“现在说他……死了?这不可能。”

“我不相信。”

“我一个字都不相信。”

希尔凡被她低头喃喃自语的样子吓住了,怔忪中却看见有透明的水滴落在她面前的汤碗里:“英谷莉特你……”

英谷莉特突然站起来——她依然垂着头,但泪水已经顺着她的下颌一颗颗滴落在桌上——大声道:“我才不信!我一个字都不要信!”

她转身冲出了餐厅,从门厅里传来她跑上楼梯的声音,伯爵夫人匆匆离席跟了过去。

 

希尔凡茫然地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,想起来自己应该跟伯爵辞行。贾拉提雅伯爵一脸疲惫,看他走过来,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头:“希尔凡,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但古斯塔夫大人来信上说,王都现在情况微妙,建议我们先不要请求觐见。殿下那里他会照看的。”

他叹了口气,继续道:“我会给你父亲去信商讨对策的,在那之前你可以先留在贾拉提雅领,这里与王都的消息传递会比戈迪耶领快一些。”

 

伯爵的话完全出于一番好意,希尔凡明白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,只能老实地表示感谢。伯爵点点头,道了一声“失陪”,带着儿子们往书房去了,陛下骤然离世,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。

 

王都情况微妙。希尔凡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中感到隐约的不安,仿佛黑云压城,山雨欲来。但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抬头仰视高高的天井,看着夜色一刻浓似一刻。

 

三天过去了。

 

这大概是希尔凡一生中最难熬的三天。王都没有新的消息传出,而国王遇刺身亡、王储重伤不醒的消息已经扩散开来,人们的笑容在一夜之间都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悲痛、不安与愤怒,这些情绪如水雾凝聚在空气中,令人倍感窒息。

英谷莉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一直没有出来。

 

他给菲力克斯去了第二封信,感觉自己实在没有心情去用晚餐,于是拜托侍女向伯爵带了个口信,离开房间,独自一人在城内漫无目的地溜达。

 

路过城堡侧翼时,听到马厩那里传来阵阵骚动,他走过去一看,一匹天马正狂躁不安地踢踏四蹄,在地面上扬起阵阵烟尘,马夫在拼命安抚,但看来收效甚微。

希尔凡靠近观察:“这是……英谷莉特的天马?”

马夫点点头,抹了抹脸上的汗水,回答道:“是的,之前都是由英谷莉特小姐亲自照顾的。它平常脾气很温驯,但现在……”他摇摇头,没再说下去。

 

“啊啊,主人不在所以在闹脾气吗?”希尔凡用上平常哄女孩子的轻柔语气,走近一步,想去抚摸天马的鬃毛。

英谷莉特的天马跟主人一样不吃他这一套,天马头一歪,不让希尔凡碰自己,同时身体一纵,前蹄威胁地扬起。

 

希尔凡匆忙退后,脚下一绊,跌坐在一旁堆放的麦秆堆上。这一跌仿佛将他心里某处的气球戳漏了气,他突然觉得有点累,低着头,坐在那里一动都不想动了。

马夫以为他摔伤了,慌忙跑来查看。

希尔凡笑着叹了口气,摆摆手,表示自己没事,起身离开了。

 

他一路晃悠回城堡,走到英谷莉特的房间前,敲了敲门。

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。

希尔凡转身,背靠着门坐下来。

 

“英谷莉特,你还是不打算出来吗?大家都很担心你。”

“王都目前情况不明。琉法司大人称殿下尚未苏醒,因此驳回了探望的请求。”

“虽然古斯塔夫大人守在殿下身边,可我还是很担心。他……会醒来的吧?”

 

“菲力克斯还没有给我回信。”

“我刚刚去了马厩,你的天马有些焦躁,它应该也很想念你。”

 

“…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。”

“你醒着吗?至少跟我说句话吧。”

 

他望着窗外夜色,就这样没什么逻辑地自言自语,最后终于无话可说,沉默下来。

浮云散去,青色的月光从走廊的落地窗洒下来。

希尔凡向那清冷的光辉伸出手,反复握紧拳又摊开,看着始终空空如也的掌心,蓦然感觉疲惫感和无力感从心底涌上来,终于完全淹没了自己。

 

不知过了多久,门被无声地推开,一个人影在门后伫立片刻,终于慢慢地迈出一步,月色映在她软缎的鞋面上,发出柔和的微光。

英谷莉特踌躇着探出身,眼角的余光扫到地上一个黑色的影子,吓了一跳,借着走廊上的月光仔细看去,居然是希尔凡,看样子已经睡着了。

 

已入秋了,这样睡在走廊上很容易着凉。英谷莉特俯下身去,想把他叫醒,却发现希尔凡头发乱糟糟的,里面还夹着干枯的麦秆。

她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些话,隐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。

 

希尔凡歪头靠在门柱上睡得人事不知,眉一直微微蹙着,眼底也有着淡青色的阴影。

英谷莉特看着他,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轻轻地把麦秆从希尔凡头上取下来,又回房间拿了一条毛毯,轻手轻脚给希尔凡盖上了。

 

希尔凡在走廊睡到凌晨,被早起的仆人发现了,迷迷糊糊中被送回房间,一觉睡到早上,去用早餐时脑袋还有点发懵。

走进餐厅时,他严重怀疑自己还没睡醒。

英谷莉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看见他进来,像往常一样跟他打了个招呼。

 

他愣了一下,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:“哟,好久不见。”如愿以偿被英谷莉特瞪了一眼。

餐桌上的气氛总算比前几天轻松了一些,他们安静地用了一会儿早餐,两人盯着自己的餐盘,同时低声开口:

“昨天的事,谢谢。”

“你总算出来了,太好了。”

两人对视一下,英谷莉特若无其事地问:“我一会儿要去马厩看看天马,一起吗?”

希尔凡笑笑:“……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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