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庭音书

【青狮子学级】黎明王座(第一部11-14,第一部完结)


第十一幕


 


“殿下的伤口已开始愈合,只是还需要卧床静养,避免剧烈的动作,防止伤口撕裂,其他已无大碍。”医生收起诊疗用具,向古斯塔夫宣布诊断结论,又转向帝弥托利,“殿下,还请您多加保重。”


古斯塔夫松了一口气,跟着医生一同起身:“十分感谢,我送您离开。”


 


帝弥托利彬彬有礼地向医生道谢,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去。心中却在苦笑,如果医生能看见他现在所见的一切,恐怕会立即把那句“已无大碍”给吞回去。


 


时间已近傍晚,灯火还未点燃,房间里的光线一寸一寸暗下来。帝弥托利将目光投向慢慢扩大的阴影,如预想一般,发现那阴影又开始蠢动。黑暗仿佛是有生命的薄雾一般,无声翻涌、扩散、升起,最后形成一个又一个半透明的身影,带着悲伤、愤恨的表情,围绕在他身边,喃喃低语。


帝弥托利闭上眼睛,分不清这些声音是响在自己耳边还是脑海深处。


 


这个异状从他苏醒过来就开始了。


当时在场的除了古斯塔夫师匠,还有他的伯父琉法司大人和宫廷医师们。他看着古斯塔夫急切地询问自己的情况,医师们围在一起讨论后续治疗方案,伯父站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,表情含混不清。而亡灵们就站在人群中,重复着发出诅咒一般的低语或愤怒的咆哮。


 


“我们的灵魂无法安息。”


“仇恨的火焰依然在燃烧。”


 


“殿下您终于醒了,感觉还好吧?”


 


“殿下,请为我们复仇。”


“找到他们,把他们通通杀死!让他们百倍千倍偿还我们的痛苦!”


“一个都不能放过!让他们在噩梦中死去!”


 


 “这样就算脱离危险了,但还需要等伤口愈合。”


 “我建议更换新的伤药,或者调整一下这种药的剂量……”


 


眼前的场景太过恐怖荒谬,如同尘世人间与幽冥黄泉俱现,彼此融合又互不干扰,帝弥托利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。


或者,是徘徊在生死的狭间之中?


 


古斯塔夫见他睁开眼睛却不说话,有些紧张起来:“殿下,您还好吗?能听见我说话吗?”琉法司和医师们的视线也集中到他身上。


“我没事,只是刚醒来头有点晕。谢谢你,古斯塔夫。”帝弥托利的双手藏在被子下面,死死掐住自己,极力克制着用一种比较平静的口吻回答。


如果被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,等待着他的恐怕就只有软禁甚至是死亡——失常的王族所面临的只有末路,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不胜枚举。


他尽力微笑:“伯父、古斯塔夫,抱歉让你们担心了。但我还是有点累,能让我再休息一下吗?”


 


众人离开了,古斯塔夫走前熄灭了房间内的烛火。


帝弥托利看着头顶的床帷,眼睛渐渐适应了房间内的黑暗。人世和光明离开了,而亡灵们还在,还在重复他们的怨恨,喋喋不休,无始无终。


“……无法安息。”


“……火焰在燃烧。”


“……为我们复仇。”


 


帝弥托利将脸埋在手心里,一动不动。久久,指缝间漏泄出几丝压抑的哭泣和嘶吼,如同从风中传来的某种负伤野兽的悲鸣,在这寂静的夜里依然模糊难辨。


 


大概要归功于布雷达德之血,虽然每晚都被这不为人道的秘密所困扰,但他的身体状况确实是在逐渐好转。


古斯塔夫每天都来探望他,斟词酌句地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。


 


他醒来时,距离达斯卡悲剧发生已有月余,事态的发展超乎他的想象。


 


古斯塔夫率军赶到的时候,一切都已经结束了。


他被发现时已经重伤濒危,随军的主教使出浑身解数才保住了他一口气,古斯塔夫将他连夜送回王都,经过多番抢救才脱离危险。


他是唯一的幸存者,其他人永远留在了达斯卡南方的原野上。


 


现场惨不忍睹,众人的遗体难以辨认——很多根本不成人形——无法一一收殓,只能就地掩埋。据说很多士兵看见那场面的一瞬间就崩溃了,当场嚎啕大哭,或者颤抖得根本站不起来。


 


当然,他们还是想办法将蓝贝尔的遗体送回了王都,但考虑到情况特殊,葬礼的流程很迅速,灵柩已经送入王陵,与历代法嘉斯的国王一同沉睡在了永恒的黑暗之中。


古斯塔夫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下来,声音有些颤抖:“我很抱歉,殿下,我们无法等您醒来让您见陛下最后一面。”


帝弥托利沉默着摇摇头。


 


他才是亲眼看见父亲最后一面的人,那场景、那声音、那血的温度,一切都烙印在他灵魂深处,至今仍在脑海中盘旋不休。


与此相比,是否亲眼看着六角形的棺椁被盖上绣有王国标志的蓝色的绸缎,然后被抬入王陵,其实并不那么重要。


 


他们没有找到帕特丽西雅的遗体。至于古廉,他们把他的铠甲等遗物送回了伏拉鲁达力乌斯家。


古廉……好像有人在他心里剜了一刀,冷风从外面灌进来。他简直不敢想象罗德利古和菲力克斯听到这个消息时,会露出什么表情。


 


“还有,关于惨剧的制造者……”


帝弥托利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寒芒:“找到他们了吗?”


“琉法司大人命格雷曼城主带兵讨伐了达斯卡,” 古斯塔夫停顿了一下,“……出于报复,他们在攻下城镇后下达了屠城的命令。”


帝弥托利猛地攥紧了双手。


 


不可能是达斯卡人。当他向伯父试探着指出这点时,得到的是琉法司的嗤之以鼻。


“那么是谁?帝弥托利你有确凿的证据么?”琉法司不耐烦地打量着这个他一向不喜欢的侄子,“达斯卡已经灭亡,我们也为陛下和牺牲者报了仇,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了。”


帝弥托利咬着牙,没再说什么。


这是一场阴谋。有人隐藏在重重帷幕之后,在选好牺牲品的同时,也选好了替罪羔羊。但他现在无力揭穿那帷幕,甚至连靠近都不可能。


 


帝弥托利想起蓝贝尔曾经提到过的那片草原,雪白的花不会再次盛开,奔跑在草原上采摘花朵的孩子们也死去了,难忘的回忆和曾受到善意庇护的美都被血与火吞没了,取而代之的是丑陋的焦痕。


 


赤狼节的时候,帝弥托利终于能行动自如了。


他独自登上王城一隅的露台,古斯塔夫告诉他,那里矗立着达斯卡悲剧的慰灵碑。


 


菲尔帝亚已经下过两三场雪,露台这里无人清扫,地面和灰色的大理石慰灵碑上堆着层层积雪,更显冷清。


慰灵碑的背面刻着遇难者的名字,他脱下手套,手指滑过那些名字。那冰冷的深灰色刻痕背后是他的父亲、他的继母、他的朋友、为他泡洋甘菊茶的侍女长、刻意无视他溜出王城的骑士们,是曾经稀松平常现在却只能用来缅怀的旧日时光。


每滑过一个名字,心里就有一角坍塌下去,直至空空如也。


 


碑的正面镌刻着狮鹫骑士国徽,下面有一行铭文,“纪念达斯卡悲剧的殉难者,愿他们的灵魂在女神的怀抱中得以安眠”。


 


他垂下眼帘,心中漠然。


没有女神的怀抱,也没有安眠。


他们分明正在他身边徘徊,对着墓碑发出刺耳的狂啸。


 


他走到露台边缘,俯瞰菲尔帝亚,等待亡灵们的愤怒平息下来。


 


与很多人想象中不同,初冬时节的菲尔帝亚通常是很繁华热闹的。街道上的灯火比平时更加明亮,很多人家也会在门外挂起罩着玻璃灯罩的烛火,彻夜不熄。富裕一些的家庭,甚至还要在房檐处装饰上色彩艳丽的缎带和挂饰。从远处看去,就像是童话中的糖果小屋。


他年幼时也曾经向蓝贝尔询问过原因。蓝贝尔告诉他,冬季是羁旅在外的法嘉斯人返回故乡的时节,他们为此要长途跋涉,穿越茫茫的森林与雪原。而留守家中的人们担心他们在中途迷失,因此点燃长明的灯火,旅人们远远看见那些灯光,便会知道故乡就在前方,就不会在风雪中失去方向。


 


而现在正处于国丧期间,街上色彩鲜艳的装饰都被撤掉了,整个菲尔帝亚在积雪的映衬下显出一种惨白的色调,似乎不堪重负。街上很冷清,偶尔有穿着深色大衣的行人路过,在雪地上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。


 


天空中云翳沉沉,堆叠出深深浅浅的灰色,透出苍冷寂寥的味道。他熟悉这种天气,随时会有雪从低垂的天幕中飘落。


他抬头仰望天际,想着,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和自己一样,就这么迷失在这欲雪的天色中,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

 


雪终于落下来了。


风比刚才更大了些,雪花在空中翻飞,划出迷乱的轨迹,落在空无一人的露台上,将一行孤零零的脚印盖住了。


 


第十二幕


 


1176年在一片哀戚的气氛中结束了。达斯卡悲剧造成的巨大冲击表面上在慢慢平息,但混乱的连锁暗中仍在继续。


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。盖斯巴尔家的嫡子克里斯多福被处以极刑,卡善德拉小姐被通缉而出逃,古斯塔夫师匠在某个黎明出走下落不明。各地人心惶惶,领主们为了安抚民众而焦头烂额。


整个法嘉斯王国就如同古老的艳色画卷,明丽绚烂的颜料剥落下来,露出了斑驳惨淡的背景。


 


朋友们再次相聚,已是1177年的花冠节。


 


希尔凡对着镜子,摆出一个笑脸,确认自己的表情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。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要去见自己的好友们而感到惴惴不安。


打起精神,不要说什么不该说的,你可是里面最年长的,有义务像个兄长一样,表现得既积极又可靠,对吧?


他对着镜子告诫自己,让自己的笑容灿烂一些,再灿烂一些。


 


会面的地点定在王城花园,园中玫瑰迎着午后的阳光盛放,娇艳夺目。帝弥托利已命人在凉亭里布置好了下午茶的席位。


希尔凡环顾四周,笑笑,这里倒还是老样子。幼年时他们没少在这打打闹闹,也有几次失手搞得枝头寥落、落花满径,以至于后来园丁们看见他们几个就紧张。


 


希尔凡很快就发现了,不对劲的不只自己一人。


英谷莉特破天荒地化了淡妆,菲力克斯一反常态稳重沉默,帝弥托利看起来开朗一如往日,但这种开朗反而更令人感到不安。


每个人都尽力掩藏着自己的真实情绪,但落在彼此眼中,演技糟糕如同三流剧场里的蹩脚演员。


 


微妙的气氛中,帝弥托利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,放下茶杯,转向菲力克斯:“菲力克斯,我要郑重向你道歉,古廉他……”


他这句话一出口,希尔凡感到自己端着杯子的手猛然一颤,英谷莉特脸色苍白,而菲力克斯摇摇头,垂下头去没有说话。


周围的空气一时有点凝滞。


 


“今天天气真不错啊,很适合在户外喝下午茶。”希尔凡一开口就后悔了,懊恼地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,这么生硬的话题转换方式简直有失他的水准。


正在他想为此道歉的时候,英谷莉特居然为他打圆场:“是啊,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有些阴沉,没想到午后会有这么好的阳光。”


——英谷莉特你是吃坏东西了吗?


随后他绝望地发现,吃坏东西的可能不止英谷莉特一个——他们居然真的开始聊天气了。


然后是剧院里新上演的歌剧。


再然后是坊间流行的小说。


 


所有人都在心里责备自己的愚蠢,可谁也没有勇气提起那些埋藏在彼此内心深处的话题。


不要提吧,不要揭开大家的伤疤,不要再让谁露出难过而沮丧的表情。


 


希尔凡一边语气夸张地讲着言不由衷的笑话,一边在心中自嘲,也许园丁们看见这一幕会感到些许欣慰。


他们终于学会表现得像贵族一样,坐在夏日的花园里,摆出优雅得体的姿态,喝喝下午茶,聊聊天气、歌剧等无关痛痒的话题。


不会再把周围搅得鸡飞狗跳,也不会再搞砸什么事情。


最多,也就是像现在这样,搞砸他们之间的关系。


 


他看着他的朋友们,似乎能清晰地看见他们被一个个透明的玻璃盒子罩住,从盒子里传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空洞的回音。


可他没资格抱怨什么。


他很清楚,如果他现在伸出手去敲敲自己面前,也一定可以听见“空空”的响声。


 


很多年后,希尔凡回忆起这一幕,才发现达斯卡悲剧不只为他们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画上了休止符,也为芙朵拉大陆一段残酷而迷茫的时代拉开了序幕。


 


只不过第一缕夕阳映照在窗棂上时,没有人能想象到随之而来的黑夜会如此漫长而令人绝望。


 


第十三幕


 


菲力克斯到达军令中写明的汇合地点时,帝弥托利已率领着骑士团在那里等他了。


他毫不意外,守时是帝弥托利的美德,之前他们相约训练或者游玩,他几乎都是第一个到的,何况这次是正式出征。


 


陛下逝世已两年了,王子尚未继位,而摄政的琉法司大人很难说是一位尽忠职守之人,这对于野心家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。王国西部地区的贵族举兵叛乱,他们奉命去平定其中的一支。对于贵族子弟而言,这既是履行义务,也是积累实战经验和军功的机会。


简单的寒暄、办理交接手续,部队整合完毕后继续出发。


 


作为主将和副将,帝弥托利和菲力克斯率领队伍,并辔而行。


 


菲力克斯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——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帝弥托利——戏谑道:“你的忠犬也一起来了?”


帝弥托利不赞同地皱起了眉:“菲力克斯。”


菲力克斯摊摊手:“好吧好吧。”


帝弥托利力排众议救下了一个达斯卡少年,并将他任命为自己的侍从。这件事引起了不少非议,但菲力克斯不准备多说什么。帝弥托利在某些事情上很固执,要说服他改变自己的决定根本是白费力气。


 


两人陷入沉默之中。


帝弥托利似乎想缓和气氛,主动挑起一个话题:“之前罗德利古来看我,跟我诉苦,说你现在根本不理他。”


——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

菲力克斯不悦地低声道:“……就他啰嗦。”


“虽然我不太清楚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,不过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做的,菲力克斯你可以告诉我,”帝弥托利看着他,“你知道的,我们是朋友。”


——又是这种眼神。


 


坦白地讲,菲力克斯不讨厌帝弥托利的眼神——清澈正直、诚心正意——但他很讨厌对这种眼神没辙的自己。


每次被帝弥托利这么看着,不论对方说什么傻话、做什么蠢事,他都不由自主地跟上去了,然后就会落得被嘲笑的下场。


 


被笑得最厉害的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?


哦,对,九岁那次,他们居然会郑重其事地为一把断剑造什么剑冢,想想都觉得傻得不可思议。


这件事后来被放假回家的古廉作为餐桌上的笑谈讲出来,罗德利古听得乐不可支,险些打翻了手边的红酒杯。


他板着脸等他们笑够,罗德利古大概是看他脸色难看,安慰道:“这不是挺好吗?侍奉狮子一样的主君总比侍奉狐狸一样的好。”


菲力克斯很想嗤之以鼻。


狮子?哪里会有这么傻的狮子?看他那横冲直撞的样子,简直就像被狐狸忽悠着去撞树桩的山猪——当然,希尔凡就是那只狐狸。


 


但事实证明,他现在对于这种眼神仍没有抵抗力。


菲力克斯一边在心里鄙视自己,一边听到自己说:“这种闲话,等这仗打完再说。”


 


战斗比想象中来得轻松。叛军训练不足,士气也相当低迷,他们没费多少力气就突破了对方的阵型。菲力克斯首次作为将领出征的兴奋感和紧张感渐渐舒缓下来,照这个节奏,只要拿下对方主将,战斗很快便会接近尾声。


 


在他们将最后一部分叛军逼退至村镇边缘时,变故骤生。


叛军以一片民宅作为据点,将尚未来得及逃走的村民们拖到阵前当作人质,双方陷入对峙。一时两军阵中一片安静,只能听见村民们的哭声与喊叫。


 


对方的将领因过于恐惧已趋疯狂,村民的哭喊声刺激到他绷紧的神经,他爆发出一声大吼:“废物,哭什么!给我闭嘴!”随即一刀斩向面前的人质。


被挟持的村民慌乱中抬手抵抗,随着刀光一闪,他右手四根手指瞬间便被斩断,鲜血喷溅而出,村民惨叫一声,晕了过去。


 


混账!菲力克斯怒火中烧,握剑的手上青筋暴起,但投鼠忌器,一时无法轻举妄动。


就在此刻,他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很轻的哼笑。


 


他不敢置信地缓缓转头看向帝弥托利,却见对方脸上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神情。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冷酷和兴奋交织的表情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从他体内苏醒过来,伸出利爪,正欲嗜血而动。


菲力克斯看着他,觉得毛骨悚然。


 


帝弥托利并没注意菲力克斯的反应,他带着一点冷笑一步步走上前去。


无数刀枪剑斧齐齐指向他,即使是传说中的骑士王,面对这一片荆棘般的铁色也应该有所动容,而帝弥托利视若无睹,神色漠然。


叛军被他这种诡异的姿态吓到了,对方将领语无伦次地大声威胁:“别过来!听到没有!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们!”他拽着已经晕倒的人质,像摇晃破布袋子一样拼命摇晃。


 


帝弥托利置若罔闻,他的步伐渐渐加快,叛军被他的气场震慑,居然开始不自觉地后退。


在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时,一个叛军士兵终于崩溃,大吼一声举枪刺了过来。帝弥托利似乎就是在等待这一刻,他突然跃起,准确地落在对方枪尖上,顺势借力一枪挑出,血花在空中划出一米高的弧线,对方的手臂同时飞出,“啪”一声落在地上。


对方的惨叫震耳欲聋,帝弥托利却没有半点反应,他下蹲旋身,一脚扫出,绊倒一个想从侧面偷袭的士兵,左手捡起前一个士兵丢在地上的枪,狠狠刺入对方的小腿,将他直接钉在了地面上。


血色与哀嚎声狂风暴雨一般席卷开来,战场变成了他独自用来诠释血腥杀戮的舞台。


 


菲力克斯明白是什么让他感到恐惧了。他熟悉帝弥托利的枪术,知道他完全有实力将对方一枪毙命,但他选择了极端残忍的杀敌方式,暴戾如同野兽,通过制造他人的痛苦而感到餍足。


不对。


这不对。


这不是帝弥托利。


这怎么可能是帝弥托利!


他强行挤出最后一丝冷静,履行自己作为将领的责任,大声命令已被惊呆的士兵:“冲锋!结束这场战斗!”


 


叛军的主将最终死在了帝弥托利枪下,叛乱成功平定。


菲力克斯心中却没有半点轻松,他急匆匆地寻找处置完主将就不见踪影的帝弥托利。


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可能很狰狞,与他照面的士兵都战栗着为他让出路来,但他现在无心顾及这些,反正战斗已经结束了,就算传出主将和副将都疯了的传言,也不会造成什么实质影响。


他只想把剑架在那个怪物脖子上,冲他大吼:你把帝弥托利弄哪去了?你把……你把我朋友弄哪去了?!


 


他最终在方才的战场上找到了人。


善后的事宜交给普通士兵就可以了,菲力克斯不明白他为什么又回到刚刚自己大开杀戒的地方。


难道是来回味那些血腥残暴的场面?


想起帝弥托利之前的表情,菲力克斯觉得血都冷了下去,手已经握到了剑柄上。


 


帝弥托利半跪在一名敌方士兵的尸体边,低着头,似乎陷入了沉思。


菲力克斯走过去,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吊坠盒,盒子里面盘放着一束褐色的长发。


 


帝弥托利被他的脚步声惊动,回头看向他,眼神正直清澈一如往昔,里面甚至流露着——简直令菲力克斯感到荒谬——对于亡者的深切同情。


菲力克斯觉得有什么东西撞在自己胸口上,脑海中一片空白,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

 


帝弥托利将吊坠盒放回尸体身边,起身离开。两人擦肩而过时,菲力克斯挣扎着问:“你……是谁?”


帝弥托利的脚步一滞,但他最终没有回头,沉默着离去了。


菲力克斯下意识地想去拉住他,但手伸到一半就僵在了空中,他低头去看,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。


 


菲力克斯望向帝弥托利离去的背影,他的铠甲和披风在刚才的战斗中被染成了令人心惊的暗红色。而现在,那些已经干涸的血又开始流动了,一点一点,把他的身影完全吞没了进去。


 


菲力克斯用力握住腰间的皮革小囊,里面的黑铁马刺的棱角刺破了皮革,硌在他手上,令他感到尖锐的疼痛。


他抬头看向阴霾满布的天空:“他和你一起留在达斯卡了,对吗?兄长大人。”


 


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过,将他低声的询问吹散了。


 


第十四幕


 


“加尔古·玛库大修道院,终于到了。”


帝弥托利翻身下马,杜笃从马车上取下他们的行李,他坚持接过自己的皮箱,微笑着跟护送他们前来的车夫及侍从们告别。


 


周围一片喧闹。放眼所及处,装饰着家纹的精致马车一辆接一辆驶进来,车夫们老练地保持彼此的距离,以免造成剐蹭事故。皮毛润泽、四蹄矫健的高头骏马不时发出嘶鸣,穿着考究的年轻人们穿梭其中,场面华丽如同宫廷舞会散场之时。大修道院门前被堵得几乎水泄不通,负责疏导的门卫满头大汗,高声指引着众人让出一条路来。


帝弥托利在入学前收到了学生名单,在名单上找到了熟悉的名字。而今年的新生阵容也堪称炫目——试想大修道院如果出点什么事,芙朵拉半数以上的顶级贵族世家恐怕就要面对后继无人的窘境。


 


他与杜笃按照门卫的指示走到广场一侧,听见身后有人扬声喊他。


“哟,殿下,好久不见。”帝弥托利回头,只见希尔凡正笑着向他挥手。


 


帝弥托利正准备走过去,就听见门卫高喊道:“那边,对,就是你,红头发的那位新生,请把路让出来。”


希尔凡向帝弥托利耸耸肩,对着门卫摆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听见了,转身吩咐自己的侍从:“行啦,行李放在一边就可以了,辛苦你们了。”


 


戈迪耶家的马车听从他的指示迅速离去了,门卫刚喘了一口气,就感到头上一片阴影笼罩下来。


希尔凡反应迅速地往边上一跳,一队天马立刻轻盈地落在他刚刚腾出的空地上,一下子就占了个满满当当。


希尔凡向门卫摊摊手,表示自己爱莫能助。然后眉飞色舞地跟正跳下天马的骑士打招呼:“不愧是英谷莉特,出场就如此华丽。”


 


“不愧是希尔凡,出场就是甜言蜜语吗?省省吧。”英谷莉特从护送她前来的天马骑士手中接过行李箱,回头看见帝弥托利,微笑着向他致意,“很久不见了,殿下。”


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过来:“你们是不是应该换个地方寒暄,门卫都快被你们气哭了。”


英谷莉特向门卫抱歉地笑笑,指挥自家的天马队离开。菲力克斯绕过她们,牵着马走过来,希尔凡无奈地看着他:“菲力克斯,你知道吗,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。”


“被你称赞可爱也没什么可自豪的。”菲力克斯反唇相讥,看见他身旁的帝弥托利,眼角一跳,将目光转开去。


 


希尔凡看着英谷莉特走过来,问帝弥托利:“难得我们又聚在一起了,不该有所表示吗?”


帝弥托利笑笑,向前平伸出手掌:“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同学了,一起加油吧。”


菲力克斯依然看着旁边,不打算理会他,却被希尔凡抓住手,一起按了上来,英谷莉特也笑着伸手覆在他们手上。


 


初春时节,积蓄了一年的寒意尚未完全消融,大修道院附近的山谷低洼处还能看见斑驳的积雪。但今日的阳光轻暖,空气中似乎有某种熟悉的味道,令人莫名回忆起多年前菲尔帝亚的那些夏日时光。


 


暌违许久的法嘉斯的少年们再次相聚,各怀心事,却又像想要抓住什么一般,努力向彼此伸出手去。


 


一些故事已经结束,而另一些尚未开始。


 


风自加尔古·玛库的山间穿梭而过,古老的针叶林发出波涛般的连绵声浪。从大教堂传来的钟声响彻了整个修道院,大厅的正门在众人面前缓缓开启,敞开怀抱迎接它的新一届学生,也仿佛迎接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。


 


 


——《黎明王座·法嘉斯的少年》终
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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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有点多,附送一点第二部的试阅,婚后糖,大概可以作为灌完中药汤后附赠的果脯……

 


清晨的时候,雪停了。

从窗户望出去,花园中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,侍从们裹着厚重的披风,各自拿着除雪工具,正努力地清扫出一条供人行走的道路。

风也停了,但云还没有散,阳光被厚重的云层遮盖住,令周遭显得有些阴沉沉的,仿若天色未明。

而寝室内温暖如春,壁炉中的火烧得正旺,木炭发出噼啪的轻响。房间内漂浮着混合了冷杉、冬青木、野百合气息的香调,让人想起被森林围绕的猎人小屋。

 

帝弥托利放下窗帘,悄声返回床边,轻轻坐下来。

在他身畔,一个人一动不动把自己埋在被子里,呼吸匀净,显然好梦正酣。

 

帝弥托利犹豫了一下,俯下身去,在对方露在被子外的发梢上蜻蜓点水般地落下一吻。

对方蠕动了一下,脸从枕头里微微扬起,露出一只蒙着雾气的翡翠色眼睛,含混地问:“几点了?”

他有些抱歉:“吵醒你了?刚过八点,你可以多睡一会儿,今天没有什么安排。”

他没有说谎,今天确实没有安排。她比预定时间提前两日到达,内务卿那边还没来得及调整日程。

 

她于昨天深夜冒雪抵达菲尔帝亚,从天马上下来时,整个人都像个雪人,把大家都给吓了一跳。

大修道院本来派了马车护送她,但途中遭遇风雪,马车陷在积雪中难以前行,她就独自骑天马先赶了过来。即使继任大司教已经数年,她的行动力依然令人惊叹。

 

贝雷丝却在听到他前半句话时,就“噌”一下坐了起来。

什么!八点!她错过晨祷了吗?

 

直到看见帝弥托利面带微笑看着她,她才反应过来,这里是菲尔帝亚,不是加尔古·玛库。

贝雷丝向后一靠,栽倒在床头放置的垫子上,长吁了一口气。

虽然西提司现在对教团事务大都采取从宽处理的方针,但大司教睡过了头以至于错过晨祷,大概不属于从宽的范畴之内。

 

帝弥托利猜到她在想什么,无奈地笑笑,拍拍她的发顶以示安慰。

贝雷丝总算稍微缓过来一点,看见帝弥托利手中拿着一叠封着火漆的信封,好奇地问:“邀请函?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?”

她略微探身过来,睡裙的领口从一侧的肩膀滑落,露出优美的肩部曲线。帝弥托利心里微微一动,为了掩饰,将目光移向手中的信件,片刻后道:“……还真有。”

 

“我们的戈迪耶边境伯爵想请你一起参加下次与斯灵的贸易会谈,说如果有女神的加护,他们应该能谈成一个不错的价钱。不过看信上的意思,应该是英谷莉特期待与你见面,她最近好像发现了不少值得一尝的餐厅和美食摊。”

 

“雅妮特希望你在王都期间,我们能一起去他们府上用晚餐。她和菲力克斯准备亲自下厨……真的能顺利吃上这顿饭么。”

 

“王都魔道学院邀请我们一起出席学院成立纪念日……”

 

他感到肩部一沉,侧头看去,贝雷丝靠在他肩上,又睡着了。

他看着她的睡脸,笑了笑,突然觉得心里很平静。

 

他把手里的信丢在一边,小心翼翼揽住她躺下去,拉起被子把两个人裹住了。

信纸无声地滑下,散落在地毯上,他也懒得去管。

反正,今天没有、也不应该有比现在更重要的安排了,对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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